拨开薄薄的云层，从卫星图片上观看剑川，可以看见一弯碧绿的月亮，安静地落在广阔的剑川平原，它就是剑湖。像许多云南高原的湖泊一样，剑湖的蓝是宝石的蓝，令人不忍触摸。广阔的平原是剑湖退却的身影，白族先民凭着他们的智慧与才气，在剑湖的影子中，开垦出一片又一片富饶的土地，留下了他们千百年来诚实的梦想与淳朴的愿望。
剑湖在剑川平原的中央安静地散发着梦的秘光。剑川古城是从剑湖的影子中成长起来的，包括它一代又一代在古城上繁衍生息的淳朴子民。剑川古城在历经数百年的朝代更迭和时光磨砺之后，逐渐退去古朴的外衣，向着时间的深部隐退，只有剑川古城西门街还残留着古城的半壁江山，犹如帝国的岁月标本，在剑湖西岸弥散着沧桑的气息，傲视着大理帝国的北方门户。
每次到剑川，我都要去古城的西门街。步入西门街，便听到潺潺的流水声，这是从老君山中倾泻而下的山泉。古城的西门街悠长的巷子是用大理石铺成的，石头被人们的足迹踏得光滑如玉，反射着时间的光。静静的流水就在石路的一侧，从每一户人家门口流过，水流清澈见底，甚至有一两片金色的树叶顺水漂来，散发出森林的气息。生活在金华古镇的，大部分是白族人。我注意到几乎每个白族人，都是行吟在大地上的画家、诗人和雕匠。由于传统上南诏、大理与中原文化的密切关系，剑川这个血性之邦的子民，保留了惊人的艺术天赋和中原文化血统。
剑川古城的人们自古以来素有书画传统，他们几乎每个人都能拿出笔墨，描绘春夏秋冬、梅兰竹菊、云雨江山、松石气节。这个纯正的中华传统，冶炼了他们的性情，使他们的生活远离了眉俗，长期在田园文化的精髓之中晨耕暮息、坦然自在。剑川也由此不乏声名远扬的名人雅客和安居田园的闲人逸士。在诞生了李白、杜甫等中华古代文学大家，并且具有浓厚中原文化底蕴的成都平原，有一个著名的武侯祠，与武侯祠齐名的却是挂在门口的一副对联“能攻心则反侧自消，从古知兵非好战；不审势即宽严皆误，后来治蜀要深思。”这副对联寥寥数字，完美的总结了天理人情及蜀人的千年情性，堪称名联。后来得到过毛泽东、邓小平乃至蒋介石的高度评价。这样一副闻名天下的对联，竟是出自出身西南一隅的剑川名士赵藩之手。
剑川名士如此豪气风流，剑川的市井小民也非等闲之辈。在今天的剑川古城的西门街，他们居然还能自绘丹青，题作对仗严谨、寓意深刻的对联于自家大门，“江山盛事春风里，日月新天画图中。”“迎春爆竹普天笑，献岁红梅满院香。”“寄情田园乐养生，勤俭持家宜古今。”“瑞雪红梅丰收在望，朝阳绿柳美景初开。”这样意义非常，意境深远的对联在剑川古城的春天屡见不鲜，而他们的作者都是房屋和田园的主人。在缅怀逝者、追忆亲人的时刻，剑川人也表现得如此高雅从容：“报本虽尽当年礼，追远常存一片心。”“晚萱径雨不留春，慈竹当风空有影。”居家四合院的照壁，更是他们挥毫泼墨、绘画题书的好地方，也是传家养性的座右铭和精神写照。剑川人的这一文化传统，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，它是千百年来融合演化、生息繁衍的结果，也是千百年来对生命与田园生活不断思考的结果，更是剑川崇文古风的真实返照。由此我担心走进春天的剑川古城，不小心会迎面碰见一大帮唐朝的田园诗人。
剑川古城的人们在纸张上画下无数朵梅花之后，某一天突然有了雕花的想法。他们的美人也在剑湖的碧波中唱起歌来：“雕得金龙腾空舞，刻出雄鸡报五更，凿成百鸟枝头唱，镂花引蜜蜂！”于是，千门万户拿出明亮的凿刀，大小不一却锋利无比的钢凿，在各种各样的木头上，雕刻出诸如博古、春秋图、花鸟鱼虫、吉祥图案等等，在构图严谨、生动逼真的雕刻工艺中，剑川古城的人们也赋予了它们太多的艺术想象和生命灵气。比如叫博古的雕刻作品，规定的尺寸是宽30厘米，长厘米，分为四副。其内容是以中华传统上的琴、棋、书、画为主体，吉祥图案融会贯穿，使得整套作品活灵活现。这些作品在剑川古城的家居堂屋中随处可见，由此见证剑川古城长期对书香门第所持有的虔诚敬意。春秋图则以一年四季为创作背景，“春”以荷、鱼、鸳鸯、水为主体，体现华丽气质，散发出“春江水暖鸭先知”的创作意境，“夏”以苍鹭为主体，“秋”以“鹤”为主体，“冬”以喜鹊为主体，衬以荷、菊、梅等背景，行云流水、变化万千、给人以呼之欲出、信手可得之感，表现出春华秋实与自然兴衰，令人叹为观止。他们有时候也用上好的木材雕琢精美的三弦琴，琴上绷紧马尾，在古镇的月光下弹奏白族古调，享受休闲时光。后来他们把雕刻的对象扩展到了石头上，坚硬的花岗岩、大理石是他们雕刻时光的广阔舞台。一代又一代的剑川匠人由此得到世人的尊敬与赞誉，他们随着茶马古道的苍茫铃声，走出美丽的剑川平原，到拉萨、到中原各地，把他们的精湛技艺带到了雪域高原和烟雨京华，他们的作品与中华传统建筑的光辉一道，留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。他们也在漫长的雕刻岁月中，体会着生命的丰富与尊严。
在剑川古城漫无目地的浪游，可能会遇见三两个香客，匆匆而过的青色布衣是古城上虔诚的佛徒，他们的寺庙位于剑川古城西南的石宝山，每逢农历的初一、十五，他们都会带上斋饭香烛，向他们的众神倾诉人间的悲欢。更多的时候他们躬耕在田野，千百年来，晨钟暮鼓在他们的生活中不曾熄灭。在石宝山的佛门前，还有一个好的去所，就是白族人的露天情人会所。剑川的白族人具有浪漫的天性和抒情传统，每年七月二十七日至八月初一，这些大地上的行吟诗人和雕匠都会停下手中的劳动云集至此，随意作词、即兴演唱，怀念青春年华、寻觅人生伴侣。令人惊奇的是，那些布衣香客，并不会认为情人们的狂欢聚会打扰了佛门清静，相反，他们也会在这里驻足围观、鼓掌称奇，心血来潮的时候，他们甚至有可能在情人节的狂欢现场唱上那么一两段……这就是剑川人，无论是情窦初开的少年，还是年逾古稀的老者，他们身上都流动着奔腾的激情和滚烫的诗歌血液。只不过他们在多数时间，隐忍不发。
情人节的狂欢接近尾声的时候，人潮会卷入剑川古城。从高处看，白族女子红白相间的鲜艳服饰，在古朴狭窄的巷子里流淌，象是神灵的妙手打开了栅栏，春天喧哗着溢出来了，安静的剑川古城便顷刻之间鲜活起来。我随着情人节的人潮混入古城，走进文魁门的一间小店，各种各样的烧烤美味扑鼻而来，老板娘穿着红色的唐装招揽生意，微笑的脸庞自信而端庄，丰满的腰肢像一团火，烧着了我们。我这个听不懂白族话的人，也在剑川古城的这间小店里吃到了美味的武昌鱼，体会了一把“才饮长江水、又吃武昌鱼”的情调生活。
小店的老板娘忙碌的时间里，我注意看了看文魁门的牌坊，文魁门是整个剑川古城的中心，因此，文魁门并非只是一道门，而是一个十字路口。文魁门有一组牌坊，由东和南北三个牌坊组成。云母花岗石的质地上，面朝东方的牌坊用苍劲篆书写着“文魁”二字。面朝南方的牌坊上写着“进士”二字。东、南、北皆有牌坊，惟独西面空缺，这是为什么呢？我觉得这体现了智慧的剑川人善于隐喻的的传统，其一、如果四面皆立牌坊，形成森严界限，影响美感；其二、西面空缺，寓意剑川文魁后继有人。有激励后代不断努力，推陈出新之意，应了文魁门上的那副对联——“文献辉雄昭北域，魁士风清冠南疆”释放的冲天豪气。
我注意到穿行于剑川古城的人群中，还有一些彝族人。他们的女人穿着黑色的裙子，鹅黄色的坎肩，戴着宽大的黑色头帕。在云南西北的少数民族中，只有彝族妇女的头帕出奇的宽大，我一度猜测她们的帽子里面装着什么，但都未果。后来有朋友告诉我，彝族女人的头帕是区别是否已婚的标志，已经结婚的女人戴黑色的梯形状宽大头帕，未婚女人头帕稍小，却在黑色的头帕上绣着鲜艳的图案。那些类似花朵的象形图案，可能暗示了某种隐秘的爱情古风。装在她们帽子里的通常是韧性及好的竹蘼，她们的帽子因此像一片片展开的深色叶子，在剑川古城的巷子里独树一帜。她们的身后常常跟着一两个微微羞涩却眼神明亮的孩子，还有她们的马匹。她们的男人有时候也会遇见朋友或者亲戚，也会买瓶老酒在剑川古城的阳光里素面朝天，一醉方休。他们偶尔进入古城，通常是用自己收获的玉米和土豆交换剑川平原盛产的优质大米。更多的时间他们奔走在家乡的群山之中，与自然为伍。看见她们，我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山地气息，她们生活在剑川古城西部群山的波涛中，他们家乡的名字可能叫沙溪或者马登。它们的马匹多数时间也在高山上踏着白云，啃天上的牧草。但是今天它们踏响了小镇上光洁的石板，这回声仿佛来自一段我们日渐遗忘的遥远记忆。
歌唱的人们在古镇吃过一些美味食物后，会经过古城的西门街，到古城西边的景风阁独处或者歌唱。景风阁里有一个佛塔，高达数丈，相传建于唐朝时期，由于风侵雨蚀，这座佛塔显影出时间的轮廓，而其精雕细琢之工，仍然清晰可见。由于古木苍劲、花繁草碧，今天的景风阁成了情人们狂欢派对之后幽会倾诉的安静去处。对于在大地上低头劳动的他们来说，一年之中相见独处的日子，实在是太珍贵了。黄昏之中，我沿着他们的足迹走去，感觉体力不支，他们快乐的背影终于在西门街的巷子中离我渐渐远去。我只有回过头来，经过雕凿精美的石桥，和桥上的石狮子对视片刻之后，准备回家。
来自蔚蓝剑湖的微风经过油菜花开的广阔田野，吹拂着剑川古城斑驳的墙壁和暗色的瓦片，流水两边的人家渐次关闭了百年老宅的铜色门扉，他们的雕梁画栋、流檐飞角在黄昏的阳光中逐渐模糊，最终成为大理帝国北方门户一道寂寞的余辉。
文/李贵明赞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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