集美孙厝惠应大师庙左侧有栋门牌号为“乐安南里号”的三层小楼。从外表看，这栋小楼与村中其他楼房相比并无特别之处，但这里原先的主人孙水胤却是村里名气最大的人，只因他的国民党特务身份和游走于两岸之间的传奇故事。
孙水胤（-），集美孙厝人，20岁时入伍随国民党大部队赴台，后被国民党当局培养成特务潜回大陆，不料一上岸就被逮捕，先被关再遭劳改，十多年后获释回台，又被当叛徒关3年。年两岸开放后他返回厦门孙厝老家定居并娶妻，70岁老来得子。去年，孙水胤走完了自己的一生，算是叶落归根。
几年前，《台海》杂志曾经对孙水胤进行专访，这也是大陆最早对孙水胤的深度报道。如今故地重游，站在门口迎接记者的，是孙水胤的遗孀熊玉真。简单的寒暄过后，熊玉真将她所知道的孙水胤向《台海》杂志记者一吐为快。显然，对于逝去的丈夫，她有很多话想说。
孙水胤与妻子熊玉真一起在孙厝家中庆祝儿子的生日。
时代的投机者
“伯伯（熊玉真对孙水胤的称呼）这个人心其实不坏，但就是性子野，这和他从小无人管教有关。”熊玉真开门见山地说。
据她介绍，孙水胤小时候因为父亲吸大烟缺钱，就把他卖给堂叔当养子。虽然堂叔待他不薄，但家里七八个孩子，根本无法个个都悉心管教。在无拘无束的成长环境中长大，孙水胤从小就很调皮，做错事也没有人责骂。他曾得意洋洋地告诉妻子熊玉真，他不到十岁就学会了犁地，还是收花生的小能手。但白天收进仓库的花生，晚上又被他偷出来，与小伙伴们烤着吃。
孙水胤20岁那年，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来到福建。为了吃上“皇粮”，孙水胤自愿入伍，从孙厝出发到金门当兵。结果入伍受训没多久，他就经历了金门战役，在古宁头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。战争结束后不久，孙水胤被军舰接回台湾。
事实上，金门战役是孙水胤一生中唯一经历过的战争。来到台湾后，喜欢花天酒地的他并不满足于每个月15元的薪饷，两次做了逃兵，第一次被抓回，第二次在台北街头拉车时遇上了一起赴台的厦门老乡、同安潘涂人林金字。原来，当时的国民党情报局准备培训特务，从厦门登陆进入大陆搞破坏。孙水胤因为厦门籍而被选中，被送到芝山岩、阳明山等地受训一年。不仅蒋纬国、李钟桂等人给孙水胤他们上过课，蒋介石也曾亲自接见过这批特务，这让孙水胤感到无上的光荣。
年9月8日凌晨4时，孙水胤和同伴们乘着舢板从金门下水，悄悄向厦门方向划来。此时的他们还沉浸在初次执行任务的紧张和幸福中，并不知道台湾派遣特务的计划早已被大陆掌握，船一靠岸，等待他们的将是天罗地网。
果不其然，孙水胤一上岸就被集美民兵抓获，因为特务罪被判刑3年，关在建阳监狱里。刑满后，他被安排到龙岩永定歧岭农村劳动，从服刑转为就业，还有工资可以领。“文革”期间，兵团接收农场，发现孙水胤这个“美蒋特务”居然还领工资，于是决定把他们遣送回原籍。由于孙厝村书记拒绝收容，孙水胤又被就近转送到永定的一个人民公社。
这样时间来到年，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大陆政策大转向，中共中央统战部长廖承志将包括孙水胤在内的19名国民党战犯、特务请到北京，由当时的国务院总理华国锋宴请后，宣布释放19人回台。大陆还为此特地打造了一艘新船，由受过驾驶船只训练的孙水胤掌舵，从厦门开回金门。
“原本伯伯以为回到金门后会受到英雄般的迎接，没想到迎接没有，反而立刻被逮捕了。军情局指控他将一同前去的组长杀死了，就以叛徒罪起诉他，又被关了三年。”熊玉真告诉《台海》杂志记者，孙水胤是一个很没有底线的人，他并没有什么是非观念，觉得谁对自己好就投靠谁，觉得不好了就跑，前半生都毁在了投机倒把上。“他不会主动害人，但也没做过什么好事。”
孙水胤早年在台湾的正装照，拍完这张照片后，孙水胤就到大陆当特务。
开放探亲后回归故土
出狱后的孙水胤越想越愤怒，他曾对熊玉真说，自己在大陆坐牢是罪有应得，但在台湾坐牢是无妄之灾。因此他决定要向台湾当局讨回公道。“他说他要讨回公道，讨不回就挂个牌子到街头抗议，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。”熊玉真回忆，孙水胤说这话时是咬牙切齿的，显然对给予自己牢狱之灾的台湾当局恨之入骨。
后来，台湾当局不胜其扰，只好私下安慰孙水胤，用一笔退休金打发了他。但孙水胤并不满足，多次向台湾当局要求讨回公道，以及赔偿他入冤狱的精神损失费。据熊玉真透露，台湾当局前前后后共赔给孙水胤万新台币，之后便不再理会他。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台湾，这是一笔很大的钱。孙水胤用这笔钱开过黄赌性质的茶馆，曾经一度赚得不错。后来台湾当局将社会上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茶馆整改停业，孙水胤再次成为无业游民，前几年赚的钱也因为花钱大手大脚而基本上没剩什么钱。
原本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孤独终老的孙水胤，迎来了台湾允许居民返乡探亲的政策开放，他想到自己在台湾反正也无依无靠，不如回到集美老家，那里还有自己的亲友、小时候玩耍的祖庙，生活情况再不好也总比待在台湾强吧？于是，年孙水胤回到孙厝老家。在惠应大师庙旁，村里人让出一块闲置的菜地，孙水胤用剩余的赔偿款盖了一栋三层小楼，就这样在家乡定居了下来。
在孙水胤回到孙厝的第二年，熊玉真从安徽老家来到厦门打工。一次工伤意外后，熊玉真在孙厝租了间房子住下来养伤。“和周围乡亲熟悉后，我就托人给我介绍对象，还点明就要年纪大的。因为我从小就有恋父情结，再加上在老家看到姐姐姐夫的婚姻不幸，就觉得上了年纪的人才懂得照顾人，年轻人根本不懂怎么担起家庭的责任。”于是，媒人将年长熊玉真36岁的孙水胤介绍给她。
“伯伯跟我说，我比你大那么多岁，你不介意吗？我说不介意啊。他又说，我打过仗杀过人，你不怕吗？我说不怕啊，因为那时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的。”熊玉真说，媒人介绍的这个当过兵的台湾老伯，怎么看都和一般的老人家没什么差别，除了嘴巴比较毒一点。但交往渐渐深下去，熊玉真才发现他所言非虚。“伯伯跟我讲他做特务的经历，跟两岸三位重要领导人吃过饭，还分别在两岸各蹲了三年监狱，这些在我听来非常不可思议，让我有点崇拜他了。”熊玉真说。
年，孙水胤与熊玉真喜结连理。翌年，70岁的孙水胤喜获一子，取名孙天佑。晚年得子让孙水胤心情大好，他曾打算让儿子一满法定年龄就结婚，他要活到孙子出生的那天。遗憾的是，他没能等到那天。
儿子不喜欢台胞身份
由于孙水胤还是拿台湾身份证，在大陆使用的是台胞证。因此儿子出生后，顺理成章成为了台湾居民。考虑长远的熊玉真想，一家三口只有自己不是台湾身份证，万一哪天孙水胤先走了，儿子还小，如果要办理一些事项的话很不方便。为了孩子着想，她决定到台湾打工获取居民身份证。这个想法得到了孙水胤的支持。
由于孙水胤在台湾没有住房，出于节省开支的考虑，一家子商量后决定父子仍住在集美孙厝家中，熊玉真一人赴台打工，自己想办法解决住房问题。在台湾的几年中，熊玉真做过洗碗、扫地等杂工，也在杂物间睡出过一头虱子，但这些困难对她来说都不是最苦的。“最难过的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儿子，有时想得受不了就会哭，想回家。但第二天起来想到为了儿子的今后做打算，还是咬咬牙继续坚持下来。”孙水胤每半年会带着儿子走小三通到台湾给熊玉真看，令记者意外的是，父子俩的往返路费都由熊玉真支付。“我和伯伯在钱上面算得很清楚，他说是我要看孩子的，所以理应由我出路费。”尽管一起生活了十多年，但早年飘荡的生活让孙水胤变得敏感多疑，没有安全感，更不可能像许多闽南男人那样把家中的财政大权交给妻子。
孙水胤走后，熊玉真将家中的两层楼出租，每个月能有元收入。据她透露，儿子孙天佑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，台湾居民的身份使他也没有拿到初中毕业证，只得在家附近找了个技校，读了两年便出来找工作，现在健身房打工。对于台湾居民的身份，孙天佑非常反感。“他常常跟我说，妈妈，你帮我想想办法改回大陆身份证吧。我在这里出生这里长大，为什么坐火车要用台胞证呢？”
文/《台海》杂志记者方锐
通讯员/孙和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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